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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②

石一枫 十月杂志 2020-02-14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世间已无陈金芳》

(石一枫)

2014-3《十月》

 

同样是写女人的人生,石一枫在《世间已无陈金芳》中另辟蹊径,调侃中不无悲凉。小说娓娓讲述了女人陈金芳跌宕起伏的人生:她在屈辱中长大,没有完成学业就进入社会,混迹于各色人等……她要摆脱她出生的那个阶层,要拥有财富赢得尊重,但短暂的辉煌之后,所以的挣扎归于徒劳。她被命运之手玩弄,最终仍免不了折戟于残酷的现实。在悲苦的境遇中,她所仰慕的邻居少年的小提琴声总是不绝于耳,温暖她的人生。


世间已无陈金芳

石一枫

5

 

 

在帕尔曼第三次来华的音乐会上偶遇后,我和陈金芳并没有马上建立起联系来。原因很简单,我本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意志消沉。我离婚了。

离婚的责任当然在我,对于这一点,我从不讳言。经过多年的自我培养,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子。大学凑合着毕业以后,我父母最后对我尽了一次心,把我塞进了一家旱涝保收的国家单位,但只干了一年多,我就辞了职。打着“献身艺术”的旗号,我一边写着电影评论,一边做起了小剧场戏剧策划。在文化产业虚假繁荣的大背景下,我的几个创意还真被搬上了舞台,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更要命的是,我跟几个编剧导演合股创办的那家皮包公司转眼就真的只剩了一只皮包,包里装着几部胎死腹中的剧本,此外还有一把欠条和两张法院传票。吃完散伙饭,我回到家,醉眼蒙眬地问我老婆茉莉:

“你在那个外企到底混得怎么样?”

结婚以后,这是我第一次打听她的收入,听到的数字差点儿把我鼻子气歪了——早知道守着这么个金矿,我还出去瞎折腾什么呀。进而,我潇洒地宣布:

“那我可开始吃软饭了啊。”

茉莉真是个侠骨柔肠的好姑娘。当初要跟我结婚的时候,她们家人就不同意,可她被猪油蒙了心,愣是谎称怀孕跟我把证儿领了。我辞职“搞文化”那阵,整天跟她云山雾罩地吹牛,而她却从来没跟我说过她早已经被提到了高级职员的位置。这是在照顾我那脆弱的自尊心呢。再后来,我连自尊都不要了,索性赖在家里吃她的喝她的,她也没表示过什么怨言。

“你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不催人奋进了。”我曾经厚颜无耻地这样评价她。

她给我的回答则是:“那你呢,如果说还剩一个优点的话,那就是特别惹人心疼。”

我一想,她说得还真对。在我们那不长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充当着半个老婆半个妈的角色,从身体到心灵全方位地呵护着我。不过人的忍耐能力终究是有限度的,有一天,她犹豫地告诉我,那家跨国公司把她送进了美国的商学院,毕业之后将转到洛杉矶去工作。

我叹了口气,对她说:“那我就不拖你的后腿了。”

茉莉哭了,执意把存款都留给我。她的钱我本来没脸再要了,可她却说:“如果你不要,那就是你甩了我而不是我甩了你了。我是女的,我更需要自尊。”

我只好顺坡下驴:“嗯,那我就让你甩一次吧。”

我那早已像破抹布一样的自尊,居然卖出了如此丰厚的“包圆价”。离婚的事宜处理得非常快,我把茉莉送到机场,心平气和地勉励她:“祖国人民盼着你争光呢。”而把这事儿通知我父母后,他们的态度居然是基于恨铁不成钢的幸灾乐祸。

“活该,”我父亲痛快地说,“谁跟你过谁受罪,我坚决支持茉莉休了你。要搁三十年前,我还到居委会把你当盲流举报了呢。”

然后他们就把海南的房子装修好,到那边老有所乐去了。所幸,在一片众叛亲离中,和我臭味相投的大学同学b哥收留了我,将我聘为他控股的一份画报的“文化版副主任”。凭借这个施舍来的闲职和前老婆留下的积蓄,我的生计总算有了着落,而因为无人约束,我索性过上了昼夜颠倒的放纵生活。那一阵子,我成了好几个糜烂圈子里的“常委”,哪怕不是圈儿内的饭局,只要能拐弯抹角扯上点儿关系我也踊跃参加——坐下就开始灌自己,喝好了便天南海北地插科打诨。久而久之,我落下了个“散仙儿”的称号,半熟不熟的酒肉朋友如同过江之鲫。付出了酒精肝和大脑轻度缺氧的代价后,我终于成功地克服了那如影随形、让人几乎想要自杀的抑郁。

2012年刚入冬,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在“798艺术区”开办个人展览,凑了大批闲人前去捧场,也给我打了电话。这人的画风就像他的经历一样复杂多变:最早是宏大题材油画,入选过好几个省宣传部的“重点扶持名单”;后来山东那边的官场盛行拿国画送礼,他就现学了半年“大写意”,牡丹花倒也画得雍容富贵;这两年大量游资涌向当代艺术领域,他又笔锋一转,创立了“立体现实主义的政治波普”这个流派——代表作是发廊小姐光着屁股学理论,点睛之笔在于画中人的阴毛不是画的,而是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撮真毛粘上去的。

“芬兰伏特加管够,糊弄完那帮人傻钱多的老帽儿,咱们在院子里铜锅涮鲍鱼。”画家热诚地撺掇我。

我打了个哈哈:“就怕喝高了被你雁过拔毛。”

“放心,有女眷就不会用臭男人的毛。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现实主义画家。”

我粗野地与其对笑,挂了电话出门。天色阴沉,太阳在鸡蛋壳似的云层后面透出些微光来,半空中飘洒着零零星星的雪花。车开到东四环上,恰好碰上某国主子携娘娘访华,警察封路造成了大范围拥堵,当我好容易蹭到画展现场,那个废弃厂房里已经挤满了秃子、大胡子和冷天里浑不吝地穿着旗袍的女人,众人像反刍的偶蹄科动物一样来回踱步,煞有介事地交头接耳。

“盛况空前吧?”画家踌躇满志地搂着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俄罗斯式的熊抱。

“嗯,大家装×都装得很在状态,就不需要我再煽风点火了。”

“报道也不用你写,美院俩学生会把通稿发给你。”他塞给我一只酒杯,把我引到休息区:“留点儿量别喝高了,一会儿还有几位有分量的人要来呢。”

我靠在沙发上,和几个点头之交的“画评家”聊着天,不知不觉混到了天黑。这时,展区的普通观众已经基本散去,画家也接受完了采访,却仍庄重地站在门口,片刻从外面迎进一小队人来。

这就是所谓“有分量的人”了。领头那个我在新闻里见过,是个什么协会的副主席,他身后跟着的,则是几个艺术品投资商和画廊老板。在队尾,我赫然看见了陈金芳。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雪貂短大衣,头发像宋氏三姐妹似的在脑后挽了个鬏儿,正热络地和一个核桃般满脸皱纹的男人聊天。上次开车接她那个小伙子侍立在陈金芳身后,眼馋似的东张西望。

我站起来,对她扬扬手。陈金芳却对再次偶遇并不吃惊,她对我笑笑,继续与人说话。画家忙前忙后地招呼这群人,又开了两瓶“正宗的波尔多”。看画的过程中,一旦谁提出什么问题,他立刻会出现在那人身旁,详尽地解释自己的“创作动机”。一时间倒好像在七仙女中使了分身法的猢狲。

要客并不久留,副主席祝贺完画展圆满成功,就带着秘书翩然离去了。投资商们预订了几幅并不贵的作品,也集体告辞。只有陈金芳没走,她说自己公司恰好没事儿,回去路又堵,索性留下来蹭饭。

画家豪迈地挥手招呼工作人员:“摆桌,支锅子。”

晚宴是在厂房一侧搭建的玻璃棚子里召开的,四面都是一片飘飘荡荡的雪景,大马力的空调暖风却让女客们脱了外衣,露出白晃晃的膀子,视觉效果相当奇异。有个风雅之士掉书袋,说《儒林外史》里也有异曲同工的赏雪亭。我端着酒杯坐在一只铜锅对面,陈金芳也凑了过来。她从包里拿出化妆镜,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我给她倒了小半杯红酒。

这时她才跟我说话,上来就是嗔怪:“你怎么也不跟我联系呀。”

“知道你现在是忙人。”

陈金芳嘟着嘴,攥起拳头打了我一下:“你这人最没劲了,不就是不爱理我么。”

看到她跟我一派烂熟的模样,旁人不免对我有了几分艳羡。画家来到我们身后,搂着我们的肩膀往一块儿挤:“你们以前认识啊?怎么也不告诉我?”

“……多少年的交情了。”我含糊着搪塞。陈金芳则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挟着醋拌裙带菜。

“那我就省事儿了。”画家用力拍着我说,“替我照顾好她。要是人家有什么不满意,我拿你是问。”

话虽这么说,吃起来之后,画家还是殷勤得紧,屡次三番绕回来向陈金芳敬酒,并要求她一定要尝尝听音乐长大的雪花肥牛:“嚼没嚼出勃拉姆斯的味儿?”他的举动很好理解:即使不是作为席间仅存的“要客”,陈金芳也称得上在场女性中最出彩的一个了。她不疏不密地笑着,坦然接受主人的恭维,显得仪态万方。

我有点儿坐不住了,站起来要给画家腾地儿:“要不咱俩换换,你坐我这儿?”

陈金芳马上拽了拽我的袖子:“咱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对面的两个人挤兑画家“不识趣儿”,弄得他有点儿尴尬。陈金芳便主动跟画家碰了下杯,宣布自己已经跟柏林的一个基金会达成了合作意向,准备把中国“有创造性的”艺术家集体打包,推出去一批,名单上一定会有他的名字;假以时日,海外画展也是水到渠成的了。画家正忙不迭地表示自己“也不是那么在乎虚名”,陈金芳又随意指了指那个跟着她来的小伙子:

“这是胡马尼,虽然没上过美院,但是一个挺有才华的民间画家。现在他在我那儿帮点儿忙,以后还请你多提携。”

“名字挺有意思,”画家跟小伙子握手,“异族?”

“不不,艺名。”胡马尼双手递上名片。

他们寒暄的时候,陈金芳又扯着我嘀咕起来:“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瞥了瞥画家:“你说的是人还是作品?”

“假如把人当成作品包装一下呢,唬不唬得住人?”

“没准儿吧……不过像这样的,宋庄那边一抓一大把,价钱都比他低。你要真签了他,最好让他再多说点儿过激言论,外国人喜欢这个调调。”

“那自然,在国内被禁了才好呢。”陈金芳很内行地与我相视而笑,再往下聊开去,口气就真像是贴心贴肺的“自己人”了。她说她刚转行做“艺术品”这个行当,虽然颇受几个半官方行会头目的赏识,但毕竟在圈子内人脉还不够熟。我说可以帮她介绍一些人,提了几个名字,果然让她大感兴趣。然后她又拉着我去给桌面上的其他人敬酒,倒把胡马尼撂在了一边。几杯下肚,我也孟浪起来,说了几个半荤不素的笑话,逗得那群人直拍桌子。

一顿饭吃完,已经近夜。雪下得越发大了,外面路灯下的空地亮如白昼。我果然喝多了,不能开车回去。打电话叫代驾,人家嫌天气不好不愿意来。画家劝我索性在展厅楼上的办公室凑合一夜算了,陈金芳却有个提议:她开我的车送我回去,胡马尼再开着她的车到我家门口接她。我说太麻烦了没必要,她却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抓过了车钥匙。

一行人出门上车。胡马尼钻进那辆“英菲尼迪”时,我分明看到他向我投来气鼓鼓的眼神。这让我有点儿惴惴的:谁知道那小伙子跟陈金芳是什么关系呢?每次都看见他们出双入对的。于是我对陈金芳说:

“不合适吧?那么使唤人家。”

“你说谁?那孩子?”陈金芳说,“不使唤他使唤谁呀——他以为他是谁呀,一天到晚的不知天高地厚。”

我倒不知道胡马尼到底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了,但却明白,就像陈金芳过去的生活我不便再提,她如今的状况我也没必要多问。但是不问过去也不问现在,我和陈金芳眼下的这种熟稔,就像是无凭无据的空中楼阁了。我有点索然,把车窗打开条缝,呼吸了两口新鲜、刺激的空气。她的技术显然不大应付得了雪地,再加上我那辆咯吱乱响的雪佛兰很不好开,因此刚开始并没什么话,只是瞪着眼谨慎驾车。但没过一会儿,车驶上紧急撒了一层化雪剂的环路,陈金芳便开始喋喋不休地独白起来了。

我很难抓住陈金芳的谈话思路,那几乎就是杂乱无章的呓语,跳跃得堪比风行一时的“意识流写作”:上一句还在抒发她在事业上的雄心壮志,下一句就开始说她喜欢某家餐厅的装潢。对我的态度呢,也一会儿是孩子气的亲热,一会儿又变成混杂着傲慢的满不在乎了。总之颇让人有错乱感。但比之过去,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了,而是变得很热衷于自我表达,并且对自己的生活相当满意。

就这么她说我听,车子开到了公主坟西边那个大院门口。离婚以后,我就搬回了父母的旧房子。陈金芳说:“你还住这儿?”

“对,没怎么离开过。”

她忽然沉默了,门岗放行后缓缓开了进去。老家属院早已车满为患,连便道上都停得密密麻麻,我指挥她把车子横在了一块斑秃的草地上,然后立起领子,将她送出院门。

走过尚未拆建翻新的食堂时,陈金芳凝望了两眼,感叹道:“都多久没回来了。”这自然让我想起了她姐和许福龙。然后,她又扭头往西望去,找了找过去那片衰败、杂乱的平房,可惜未果——“西平房”在几年前就被拆除了,如今变成了一栋租给保龄球馆和歌舞厅的综合性建筑。

“你可真是锦衣夜行了。”走回院门口,我低头看着她那亮得夺目的雪貂皮大衣,一半恭维一半取笑地说。

陈金芳一笑:“说得跟我多想显摆什么似的。”这时胡马尼已经把车停在路边候着了,他正敞着窗子抽烟,也不嫌冷。陈金芳上了车,突然又探出头来,向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你要不愿意找我,我可找你了啊。”

我挥手和她作别,慢慢往回走去。晚上喝的酒有点儿上头,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脚踩在积雪上也深一步浅一步的,有两次险些滑倒。拐到某条岔道上,我猛然看见雪地表面上散落着稀稀拉拉的一串红色,第一反应居然是血,而且错乱地以为是陈金芳当年洒在地上的血。这个想法让我心惊肉跳,幸亏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只被扯得稀烂的超市购物袋。谁家狗又撒欢儿了。

 

 

6

 

 

那次以后,陈金芳果然主动约了我两次,一次是在东四十条的“大董”烤鸭店设宴为某个刚从国外回来的摄影家接风,另一次则是她公司开办的新年聚会。在第二个场合上,我说到做到地为她引见了几个文化口的记者和在绘画圈子里“相当有分量”的研究者,也见识了她的公司:地点在北五环外一个区政府开设的“创业产业园”里,三层小楼的一层和二层分租给了咖啡馆和书店,第三层是通透敞亮的办公场所。陈金芳在自己房间的墙上挂满了与各路头面人物的合影,不知是买来还是别人奉送的画作与雕像则杂乱无章地摆在外面的大厅里。一眼就可看出,她的公司还没有正式运转开来,地毯和墙面还散发着化学材料的味道。而在这个园子里,如此这般大大小小的公司起码不下二十家。

她那儿干活的人很少,除了永远在场的胡马尼,其余就是两三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实习生。不过这也符合这种公司的特点:人手并不必多,只要路子够宽,手头的现金充裕,便可以游刃有余地低买高卖。事实上,这也正是陈金芳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她与任何人都能自来熟,盘旋之间挥洒自如,俨然“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社交名媛。三言两语涉及“业务”的时候,她嘴里蹦出来的不是百八十万的数目,就是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号。

“这位女士是什么来头,你清楚吗?”端着高脚杯分头闲聊时,一个报纸副刊的编辑问我。

“其实真说不上熟,是她非想认识你们,我才招呼你们来的。”我说。

“像她这样的人,基本上逃不出两种可能性。”那位编辑沉吟片刻,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一是外地哪个土财主的外室,再不就是领导干部的家人。这种买卖投资未必小,赚钱却不见得有保障,有这些资金,开个饭馆要稳妥多了,所以一门心思钻进来的,不少人都是阔小姐开窑子——纯图一乐儿。”

我望了望大厅中央穿着小礼服的陈金芳,饶有兴致地问:“那你看她是哪一种呢?”

“都像,也许两者都是吧。”

我笑了笑,不再多嘴,独自走向大厅角落里的那台“山水”音响。音箱上的实木架子里,竖插着好几排古典音乐CD,种类相当之全:莫扎特、贝多芬、门德尔松、西贝柳斯……我挑了张帕尔曼演奏的柴可夫斯基《a小调钢琴三重奏》放进唱机。在这个版本中,与他合作的钢琴家是同样声名赫赫的阿什肯纳齐。但乐声刚一传出来,我便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很不妥。那旋律太凄凉了,尤其是小提琴部分,简直是在眼泪汪汪地哭诉。事实上,这首乐曲是柴可夫斯基为悼念鲁宾斯坦而写的,是一首不遮不掩的挽歌。《日瓦戈医生》里也提到了这部三重奏,一曲未了,女主人公拉拉就得知了母亲死去的噩耗。

而眼下的场合可是新年聚会呀。满堂的红男绿女都被笼罩在一层古怪的气息里,两个敏感的人狐疑地朝我看过来。我慌了下神,赶紧把那张CD拿出来,随便换了张维瓦尔第的《四季》。直起腰来,我的眼前炸开一片繁花似锦的视觉效果,陈金芳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因为兴奋,她的脸上直泛红光:“谢谢你啊。”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带来的那几位“有用的人”。方才她与他们应酬得很成功,没准已经预约下好几个版面的专访了。对于一个名大于实的行业而言,“牛皮能吹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这是早年成功者的经验之谈。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谦虚道:“真别客气,具体哪块云彩能下雨,还得看你善不善于挖掘了。”

“没看出来你成天无所用心的,其实能量还挺大。”陈金芳举起喝香槟用的郁金香形杯子,跟我碰了一下,“真是朋友多了路好走,我要是早点儿碰见你就好了。”

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谈话正在向特别没劲的方向发展,便没接她的茬儿,掏出烟来点上。她却伸出两个指头,轻巧地从我的烟盒里捏出一颗叼在嘴上,等着我为她点火。

不远处的胡马尼又在不满地盯着我们了,此时他的眼神简直是凛然而愤怒的,让人想起刚撒尿划完地盘就被主人轰出去的小狗。这副模样反倒激起了我挑衅的欲望,我故作温存地笑着,响亮地拨开金属打火机的盖儿,欠身为陈金芳把烟点上。她轻轻吸了一口,在过滤嘴上留下了鲜红的唇印。我敢说,她夹着烟横置于脸颊一侧的姿态,多半是从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的早餐》里那张著名的海报上模仿来的。

“跟你说真的呢,我挺想感谢你一下的。”陈金芳重又开腔,“你眼下缺点儿什么,不妨告诉我……”

“第一缺德,第二缺性伴侣——忘了告诉你我前一阵刚离婚。”我条件反射似的打断她,“头一样你帮不上忙,第二样我不大好意思找你帮忙。咱们毕竟小时候就认识,杀熟的事儿我不爱干。”

她仿佛被我的流氓口吻小小地惊着了,半张着嘴一愣,但眼里涌出更多的笑意。随后,她斟酌着措辞道:“你这是跟我客气呢吧?我看得出来。虽然我知道跟你说这些挺俗的,但眼下我并不缺钱,而你呢,看起来手头又不那么宽裕……”

“真不是客气。”我索性直抒胸臆,“比起你我肯定是一穷人,可我也没觉得自己过得有多凄惨。用崔健的话说,‘反正不愁吃反正我也不愁穿,反正实在没地儿住就跟我父母一起住’,比起那些狠捞人间造业钱的主儿,我宁可把自个儿的欲望尽量降得低一点儿,当个无伤大雅的寄生虫,这也是一个混子、一个犬儒主义者最起码的道德标准了——我的普通话你听懂了么?”

“你这话有点儿偏激。”

“就算是吧……难道你认为我活成这样儿是通达的结果吗?”

陈金芳晃了晃手里的烟,表示不想与我争辩。但没过两秒钟,她又换上了一副真诚而又单纯的表情,对我说:“我真觉得你不再拉琴特别遗憾。”

“没什么遗憾的。我在那方面其实没什么过人之才,成不了真正的演奏家,顶多就是一‘伤仲永’……”

“你又在钻牛角尖了。”这次,陈金芳打断了我说,“拉琴就是为了成为演奏家么?你这么自诩脱俗的人,怎么考虑起这件事情又那么功利。难道你现在不还是喜欢音乐的吗?音乐完全可以成为你的爱好呀。”

我居然被陈金芳说得哑口无言。这是她头一次对我使用尖刻的语气,而说实话,她句句捅在了我的软肋上。气氛登时有点儿僵。我捏着行将熄灭的烟头,佯装四下找着烟灰缸。她舔了舔嘴唇,往回找补了一句:

“再说了,别人觉得怎么样我不管,对于我来说,你已经拉得美极了。”

这话让我再次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她站在窗外听我拉琴的那个年代。记忆中树下瘦小的人影,竟然与眼前这个仪态万方的丽人重合了起来。这时,前几天宴请过我们的那位画家凑了过来,热情地揽住陈金芳的肩膀,说有一件“神秘的礼物”要送给她。

“你猜是什么?”画家挤眉弄眼地问陈金芳。

“你还能拿出什么,无非是一幅画——她的画像。”我随口说。

“跟聪明人混在一块儿就这点不好。”画家哈哈大笑,“想卖个关子都那么难。”

我近乎恶毒地打趣:“也不知道你给她粘了一撮什么样的毛。”

那幅画倒不是画家独创的“立体现实主义”,而是传统的人物静态油画——文学杂志“封二”上常见的那种风格。画里的陈金芳穿了件纯白的连衣裙,侧坐在带靠背的木椅子上,背后是一扇阳光倾泻的落地窗,表情相当恬静。我认出那背景就是画家在小汤山附近的画室。看来这段时间里,他们也打得火热。

在众人的簇拥与恭维下,陈金芳直面画里的自己,夸张地拿手捂住两颊:“你把我画得太漂亮了。”

“你是批评我画得不像喽?”画家说。

“那怎么可能。”

“这么说,你就是承认自己漂亮了。”

其他人也不遑多让,我带来的那几个朋友纷纷发表见解,主题无一例外,都是借画捧人。最初陈金芳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听得多了,便开始两眼熠熠闪光,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焕发着能量,使她的真人比画像更加璀璨。

“胡马尼,你看看人家——还说自己也是画画的呢,你画什么了?翻来覆去就是你们村儿那两头牛。”她还不忘对远处的胡马尼撇过去一句。

这时我发现,我和胡马尼都被甩在人圈儿外面了,我们一个守着音响,一个斜靠吧台,像棋盘上不尴不尬的两枚孤子。我又观察了一下那小伙子的脸,居然读出了类似于忍辱负重的意味。我并不是那种在哪儿都要充当焦点,受不了半点儿冷落的人,但还是对眼下的气氛感到不舒服。于是我趁没人留意,到门廊找到自己的大衣,匆匆溜走了。

新年聚会以后,陈金芳有两个多月没联系我。我想,可能是她觉得我的不辞而别很失礼,或者是对我那天谈话时的话里带刺儿感到不舒服了吧。如果是前者,我固然承认自己不够周全,但要是因为后者,我却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反省的。说真的,身处于如今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群人中间,我还认为不能随时随地破口大骂是压抑了自己呢。而这样的心态,也可被视为自己“仍然年轻”的表现吧。在那个千年极寒的冬季里,我照常到单位点卯,照常被拉去赴各种各样的饭局,照常往海南打长途电话“问阿玛、额娘的安”。我逐渐适应了有序但却杂乱、热闹但却孤单的离婚生活。

在一些有艺术圈儿朋友到场的饭局,我越来越多地听到人们提起陈金芳。当然,他们说的那个人名是“陈予倩”。关于她的传闻正在向离谱的方向发展,有人说她是某个国学兼房中术大师新收的入室女弟子,还有人说她靠和“异见分子”同居,从国外反华组织那儿骗来了大笔经费。根据我和陈金芳的接触判断,这些当然都是谣言,但也说明她混得越来越风生水起了。要是再有机会见面,我真应该恭喜她才对。

到了春节临近时,场面上的事儿就少了下来。我的狐朋狗友不是回了老家,就是陪着亲戚准备过年了,只有我因为懒得到海南听我父母训话,继续孤零零地晃荡着。各个单位还没正式放假,但北京已成空城,大街上的汽车少得让人发瘆,天空中零星绽放着急不可待的焰火。全球性的经济衰退已经持续了两年多,各国股市哀鸿遍野,国内许多产业举步维艰,尽管政府狠狠地给基建领域打了几次鸡血,但却不敢再腆着脸显摆“这边风景独好”了。赵本山和他的弟子也宣布不再参加今年的春晚,四面八方的气氛倒显得消停了不少。

大年二十八那天晚上,我正给一家报纸赶稿写着“贺岁档”的电影评论,突然接到了陈金芳的电话。她问我过年怎么打算,我说预备了一些速冻饺子。她扑哧一笑,让我赶紧到民族饭店旁边的一家老牌韩式料理来:“说得这么可怜,给你补补油水吧。”

我三笔两笔敷衍完稿子,开车沿复兴路向东,很快找到了那家餐馆。让人意外,陈金芳并不在包间里,而是一个人坐在大厅中的一张散台后面。她穿了件领口开得很低的洋红毛衣,薄呢子短大衣搭在旁边的座椅靠背上,脸似乎瘦了一圈儿,眼睛都被撑大了。

我向她招了招手走过去,问她:“别人还没到?”

她说:“没别人,就咱俩。”

我更意外了:“连胡马尼也不来了?”

“回老家了。”陈金芳不以为然地撇撇眼睛,“再说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干吗到哪儿都带着他啊。”

听这口气,她和胡马尼之间或许有了点儿龃龉。但我知道,这是我没必要感兴趣的事情,就是感兴趣也不合适问。于是我坐下来,呷起了大麦茶,陈金芳让服务员上菜。尽管饭就俩人吃,但她仍然安排得很丰盛,点了大块牛排、腌牛舌、羊纽约克、鳕鱼和肥瘦参半的五花肉。我还多要了两盘餐前小菜里的辣椒烧牛肉,并评价说:“跟过去大院儿食堂做的一个味儿。”

我眼花缭乱地看着服务员操练各种兵刃对付炉火上的肉,间或抬头和陈金芳对视一眼。我发现自己看她时,她也总在看着我。我问她前一阵忙什么去了,她说就在北京“处理点儿事”,另外还到香港参加了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艺术展。“总之忙得马不停蹄的,刚回来就找你来了。”假如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可以判断,我上次的不辞而别并没有得罪她。

“在香港又有不少斩获吧?”我说。

她仿佛强打起精神,说自己又见到了哪些人:香港电视台一个新闻评论员,说话时假牙总有喷出来的风险;九十年代流窜出去的一个气功大师,现在还在给人看风水;几个艺术策展人,其中有一位正忙活着往维多利亚湾里放一只巨大的吹气儿鸭子。她还说自己住的地方就是当年“哥哥”跳楼的那家酒店,时至今日还有不少矫情男女前来烧纸。

随后,她立刻露出乏味的表情:“也没什么大意思。”

她已经下了定论,我也就不好再品头论足了。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转而说起家常话题。我问她过年怎么也不回家,她说没有回去的必要了,反正家里也没人了。我说你姐和你姐夫呢,她随口说了句“也做买卖呢”,便扯回我的身上,问我为什么离婚。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的,没跟你说我一直吃着软饭呢么?她能坚持这么久已经难能可贵了。”

“作为朋友,我真替你们可惜。”陈金芳像电视剧里的女配角那样贴心而诚恳地说,“而且我觉得错儿主要在你。人家当初跟你结婚,肯定既不是图你的财又不是图你的色,而是真喜欢你这个人——你们是有感情的。”

我说:“你就别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啦,我已经对所有熟人都承认自个儿是一浑蛋了。”

“你这样的男的呀,”她说,“优点在于敢于贬低自己,这显得很有自知之明,缺点则在于你总是觉得贬低完自己,就有资格去伤害别人了。”

“你让我无话可说。”我对她的判断心服口服,并再次惊诧与陈金芳对我这个人的认识程度。那感觉,就好像她跟我共同生活了许多年,而且一直在观察我,琢磨我。这不由得又让我想起了当年。难道那隔窗而奏的琴声在我们之间建立了心有灵犀的默契,使得我本性中的懦弱、卑琐在这个女人面前暴露无遗?这近乎玄而又玄了,也说明所谓“知音”并非仅限于那些高山流水的典雅情操。

沉默半晌之后,陈金芳又对我提起了那个老话题:“你现在真的不碰琴了么……哪怕一个人的时候?”

“嗯。”

“听我一句劝,没必要跟自己较劲。假如你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否定自己以前的生活,那么也只能说明你还没长大。哪怕没机会当一个真正的演奏家,那也没什么呀,换个角度想,你毕竟掌握了一项特别的手艺,这已经让你比别人活得丰富多了……我挺羡慕你的。”

这一次谈到小提琴的事儿,陈金芳的话没有激起我的逆反情绪。我掩饰性地笑了笑,但自己明白脸上的效果一定是皮笑肉不笑。好在陈金芳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又把话题转到了别人身上。她说起那个“立体现实主义”画家,毫不避讳地痛斥那人“太功利,太庸俗了”,但说到具体的事儿,却又语焉不详。据我的猜测,好像是画家想从她那儿预支一笔钱来租一处更好的画室,还催她赶紧把国外画展的场租费交了,然后安排他跑一趟欧洲。

“可是做这些投入之前,我总得先做个评估,搞清楚他有没有被国外那些人认可的潜质呀。这么火急火燎的,反而让我觉得他把我当成冤大头,只想从我这儿捞一票。”陈金芳皱着眉头抱怨说。

我跟那画家也不熟,便和了句稀泥:“你得理解那个岁数人的心态,他们总觉得自己错失了许多机会,因此想要在各个领域拽住青春的尾巴。”同时,我忽然有点儿纳闷:难道陈金芳专门把我约出来,就是为了跟我闲聊天,扯这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吗?

这个疑惑在晚饭结束后才被解开。炉火渐渐冷下来,铁板上滋滋冒泡的油脂凝结成了白色斑块。我和陈金芳起身出门,来到昏暗高耸的前厅,几个穿得像韩国电视剧人物的服务员双手护裆,向我们鞠躬告别口称“思密达”。我正不熟练地往脖子上捆着围巾,陈金芳半踮起脚尖帮我系好,又用戴小羊皮手套的手抚了抚我肩膀上的皱褶,突然道:

“还有个事儿想向你打听一下……具体说是想找你帮忙。”

“你说。”

“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龚绍烽的商人?”

龚绍烽也就是我大学时期挚友b哥的本名,此人堪称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奇人,身上同时具有猥琐与超脱、唯利是图与理想主义等等诸多相互矛盾的品质。上大学的时候,他就一边眼泪汪汪地给女同学抄录“妹妹你是水,静静地镇日流”之类的滥情诗歌,一边为了每天中午多吃二两排骨把食堂的胖大婶给搞了;毕业以后他没找工作,依次干过书商、倒卖狂犬病疫苗、冒充领导亲戚等等勾当,最终靠经营一家把发廊妹包装成“性感女主播”的准黄色网站发家致富,而在他穷得到处蹭饭的日子里,也仍然负担着河南老家一窝儿穷孩子的学费;现在他的公司养着一群三流女演员和平面模特,但比起跟那些女孩睡觉,他更热衷于把她们集中到自己的会所里引吭高歌……而这个名字突然从陈金芳的嘴里问出来,不免令我猝不及防。

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这人的?”

“你上班的那家画报,幕后的大股东不就是他么?”陈金芳意味颇深地淡淡一笑。我猜她已经知道了我和b哥的交情,更联想到她已经把我的“人脉”摸了个底儿掉,不免稍感心慌。

“你找他有事儿?”我说。

“我手里有笔闲钱,跟他达成了合作的意向,不过还没最后敲定。”陈金芳说,“你要是跟他说得上话,帮我打探一下他怎么想的。”

对于她的要求,我的第一反应是畏难和犹豫。在和有钱的朋友们打交道时,我一向有个原则,就是只当帮闲,不作掮客,也即把关系限定在吃吃喝喝、清谈务虚的层面,绝不靠给他们搭桥牵线来牟利。这么做,一来有利于维系自己那点儿虚幻的尊严;二来也是明哲保身——真出了什么娄子,我可担不起责任。尤其是b哥,据我所知,他近年来从事的都是些本大利高、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投机生意,比如充当“标头”组织人合股买矿之类。而陈金芳能跟他这样的人搭上,也证实了我先前隐隐的预感:她所涉的“水”相当之深,绝不仅仅是一个在文化圈儿打转的小富婆。

但也不知怎么搞的,在陈金芳的注视下,我没能拒绝她。她的眼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勾魂摄魄的光芒来。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我的郑重神态倒逗得陈金芳格格一乐。她立刻轻松得像没事儿人似的,打开“英菲尼迪”的后备厢,从里面拿出两瓶洋酒给我:“最好的苏格兰单一麦芽,三十年陈酿,我从香港带回来的。”

“贿赂我?”

“这还叫贿赂啊?我跟你那朋友的事儿要是能成,肯定还会重谢你——我说真的。”

我耸耸肩和她告别。开车回到家之后,我把那两瓶酒开了一瓶,端着方杯坐在沙发上出神。酒的味道的确醇厚、清澈,但度数也高,不知不觉间就让我熏熏然了。我漂浮在麻木的潜意识中,产生了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并抬头看向衣柜顶上那早已束之高阁的小提琴。有多少年没摸过它了?伴随着这个想法,我站起来,踉跄着走过去,踮起脚尖摸向乌黑的木制琴匣。但刚碰到琴匣的把手,我就像挨了烫一样把手缩了回来,一声叹息地把自己拍到床上。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见几只手指上沾满了灰,连床单都蹭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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